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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五台单独聊聊

晚上下班时淋着大雨回家。两天之前的同一时刻,我在小五台的半山腰上淋雨、听雷、看闪电。所以今晚这雨,下得就像补齐那晚没有尽足的“义务”似的。

两年前的某个夏夜,也是小五台,我率队徒步直到半夜,为此差点出事——领着一帮体力即将耗尽的男男女女在野外走4个多小时的陌生夜路,有悬崖,有河,户外老枪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是领队,没出事只能说我命大。再后来……发生很多事情。这群人里,有的人我再也不想搭理,有的人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有的人让我刻骨铭心——深深的爱,以及之后深深的痛……其实我没有兴趣继续深挖后来为什么爱,再后来哪里在痛。我只是对我自己感到困惑和失望。我需要找一个地方、一个倾诉和告解的对象,好好分析分析我自己。

契机在上周四晚上出现。节前项目组聚餐完毕。回家路上查了天气预报,得知后面两天山上有雷雨。短信劝退想在端午节进山的友人的同时,我立刻萌发了想去找小五台单独聊聊的念头——旁人看来,雷雨天上小五台,无异于自杀式的疯子行径;但我自己很清楚,这不是在发泄什么或者要表达什么。我只是在寻找一些问题的答案。而雷雨天气,很可能制造一个完美的聊天气氛。我非常渴望回到“故事的起点”——无论是时间上的最初几小时,还是空间上的最初那几公里——从整个故事的源头开始,重新审视我自己。这就好象大爆炸的奇点:两年前我在这里系了一个绳结,两年后我回到这里,亲自来解。生命,像是在划圆圈。

事实证明我的选择很靠谱。小五台没有让我失望。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我经历了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奇妙的四段体验——就好象和小五台聊了四个不同的话题。这座山像一个沉默的禅师,语速很慢,很平和,一点儿不着急。他的语气多变:时而像父兄一样坚定,时而像母亲甚至恋人,用温柔的语调娓娓道来。他用他的方式和我对话,启发我、安慰我、鼓励我,给我输出了大量的智慧和正面的能量……这些能量如此之强,以致于现在我一想到这些,内心仍然像快要沸腾的开水,思绪在互相强烈的碰撞着。我把故事口述给两年前同行的朋友之一,她也有很强的共鸣。

接下来我试着记录这些复杂有趣的内心体验——虽然我也知道,这些本来就很难用文字表达。我试试吧。

1. 西沟——关于时间

所有的回忆,起点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小五台的西沟。所以我选定的路线特意从西沟的出口“西金河口”开始,走到1700m营地。整个过程好像时光倒流:路过给我们造成很大麻烦的巨大的铁梯子,看到了走错路的岔路口,接着是那个奇怪的寺庙,然后是铁索桥。过桥后上坡,立刻就走到我给大家买饮料的小房子,这是那时我们看到的第一个建筑物,实际上是个保护站……再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我背着大包,踩着Crocs拖鞋,手里拎着徒步鞋过了很多次河,这些河在白天一点也不难……

首先让我吃惊的是对这段记忆的时间感和空间感曾经被我严重扭曲。两年前,这段路是在几乎全黑 + 体力不济的状态下通过的,轻装、下坡走400米海拔,我们走了4.5小时;而这次,我下午三点进入峡谷,光线和体力都很充沛,负重15公斤、爬坡400米海拔、穿拖鞋,中间还被工作人员拦住,不得不花了半个多小时同他们周旋,从河道里淌水攀岩走了三四百米……这么折腾,总共也才2小时50分。两次给我的感觉非常非常不同:上次从铁梯子到门口,好像很远,我这次很快,从照片拍摄时间计算,只用了3分钟;上次从寺庙走到铁梯子,那段路堪称绝望,感觉非常遥远,这次我只用了25分钟,中间还拖拖拉拉拍了照,发了短信。天黑之后,对于距离的判断大概只能依赖步行通过这段距离的时间以及劳累程度了。上次的经历显然会给我们造成严重的误导。这是小五台和我聊的第一个话题:因为经历的时间,因为付出的努力,你对事态会有多少误判?

其次,是那些我们曾经路过的地点,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居然毫无变化:被我踩过的大石头在河道里的摆法、树枝扭曲的形状、1700营地取水点那块全是青苔的滑溜溜的石头、甚至还有某个曾经被我折断的树枝……一模一样。而路过这里的我们,两年时间已经物是人非了好几轮。小五台在问我:什么是永恒?你认为的永恒到底真的能永恒吗?

2. 攀爬中东山脊——关于内心的力量

中东山脊的A点(见下图)对我来说很特别,有很重要的记忆。因此我把第一天的目标放在这里。爬上中东山脊,是第一天消耗体力最大的一段:大约900米海拔,非常陡。两年前,我们下午3点下撤,先从A点走到B点,然后沿着绿线下撤,将近晚8点才走到1700米营地。这段当时走得也相当印象深刻:本来我想从A点沿着红线走草甸直接下降,另外几位同学非要走绿线,后果是在泥泞的林地里不停摔倒。除了我无感,他们的体力很快就耗尽了。

这次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时间依然没控制好,再次走了夜路,而且再次走错了路:开始爬坡时已经是下午6点,一个半小时后爬到C和E的中心点位置(大约2150米)。当时想直接去A点,而且A点海拔我记成了2350米(实际上是2600米),于是错误的选择冲着C点走了上去,然后沿着C-A山脊,而不是那条漂亮的红线上升——这当然是条错误的路,或者说根本不是路:每一步都要用脚尖勾住草甸,撑起身体,没多久右脚脚踝就做运动损伤前兆状,痛得不行。整条路坡度特别大,陡峭得经常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就更别提扎营。一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松林和小灌木,扫得手和脸上全是口子。山脊上还有n个几米、十几米高的巨石,强迫我只能转向北侧植物较少的阴坡,先水平横切,然后再折向右方攀登,绕过这些令人头痛的大石头。更麻烦的是:8点,天黑了,而且开始打雷下雨。打雷下雨在预料之中,走夜路这可不是我的初衷。体力储备什么的都还好,全身东西都能防水(在江南爬山的时候,我外号是雨神,上山必被淋),唯一担心的是迷路,毕竟旁边的山谷就是传说中的“小五台百慕大”。我能做的是在天黑之前,用指北针对准山脊,记住方位,大概是“北-东-北”,嗯,北偏东约30度;当环境全黑、只能靠头灯照明之后,攀爬的方向只能靠我的路感、方向感,以及指北针给出一个大概的方位。

单人 + 户外 + 夜路,这是很特别的体验,两个人以上完全没这效果:这时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你误判这是野兽或者别的什么,心理会非常紧张。比如去年十一我一个人在大兴安岭里骑车,第三天走了夜路。尽管是公路 + 晴天,那二十多公里还是骑得我浑身紧张得起鸡皮疙瘩。担心的是狼和熊两种兴安岭里的常驻客。而这次小五台担心的东西更多:下雨、闪电、悬崖、陡坡、迷路、野兽——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在这么大型的山脉里夜间徒步,我有足够的理由恐慌,我也应该恐慌。

可我这次一点也不慌。爬坡的整整4个小时内,一点也不紧张,特别舒适安定。当我在C-A山脊上意识到似乎走错路的时候,几乎只是耸了耸肩:回到“正确的路径”代价太大,不如继续;开始下雨的时候,扣上防雨罩,穿上冲锋衣,继续;天黑之后戴上头灯,能看到的只有周围十米范围的树木、石头、草甸。雨丝从眼前飘过,天气很冷,呼出的水汽在我面前形成光柱,其他都是全黑。我好像置身于月球背面的某个环形山的山腰,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人完完全全泡在虚空里,彻底被孤立。除了偶尔看一下海拔表,变化的数字说明你确实在上升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佐证你的存在。

大约每40分钟,我会在坡度略缓的地方休息一次:下包、喝水、往嘴里塞两块巧克力,然后往草坡的泥浆里上一坐。关掉头灯后,奇迹发生了:可以看到的范围不再是十米,而是几公里。西山脊黑乎乎的轮廓线就在前方。时不时的来个闪电,好像在给它打闪光灯拍照似的,整个场面清晰得像白昼。那一瞬间,能看到云像水一样流过山脊上比较低的地方,像牙膏一样被挤出形状。摒住呼吸,周围很安静,没有虫鸣,只有鸟儿和蝙蝠吱吱叫。这时,小五台就像个兄长,他正在给我注入强大的能量。小五台告诉我:恐惧源自内心的虚弱而不是外力,内心的力量不足以抵御外界的威胁时,就会害怕。而在那个时候,我不觉得受了威胁,反而能感受到大山对我的垂怜和眷顾。大山制造了一个微妙的、有点糟糕却又不那么太糟的外界小环境,然后充实我的内心,赋予他比外界强大得多的动力,去顶住外界的威胁、危险什么的。气场如此之强烈,我差点流出眼泪来。小五台让我体验了内心的力量如何战胜一切,这是“施无畏”,是最高境界的布施。这一切安排,可谓用心良苦。

抵达A点很突然:咯吱一声,踩上了一个用矿泉水瓶子做成的路标,然后脚下忽然变平了。之后沿着山脊走了几十米,找了一片避风的小平地扎营。A点对我很特别,两年前,我在这里第一次认认真真的注视一个姑娘,爱上了她。再后来发生太多的事情。宿营在这里,是希望为这两年画一个圆圈:从这里开始,到这里结束。

在帐篷里吃完东西,然后回忆、回味、冥想。雨停了好一阵子,拉开帐篷一看,竟然是云海连着星海的奇景:银河、北斗、熟悉的夏季大三角,像是大山给我的小礼物。两年前在赤崖堡,下车的时候也是半夜。我提醒大家看夏季大三角——牛郎、织女、天津四,大家都太困,没人搭理我,呵呵。

3. 从中东山脊到西台——关于世间的美好

第二天清早照例被冻醒。刚过夏至,不到五点天就亮了。拉开帐篷就能看到朝霞,拍张照片后继续睡。帐篷扎在斜坡上,睡觉时所有的东西,包括我自己,全都滑到山谷一侧堆着,也许这样更暖和吧。差不多8点拔营,走到12点过爬上西台。路很平缓,一直在山腰的草甸上几乎沿着等高线散步。一路上很美,云海、高山、树林、鲜花——虽然大部分都是花骨朵。这段路快要结束的时候,居然还遇上一个反向徒步的姑娘——她也是一个人在走。当时我们都是一天时间没见到人,所以拐过一块巨石,忽然看到对方的时候都吓了一跳。这是缘分。交换前方路况、互道珍重后say goodbye。然后在西台上,碰上了一对情侣,拿着GPS手持机第一次上来,明显还不太会用。又花了半个小时给他们讲解路线。

这半天确实很好,好得有点平淡,我的心情也像一碗水一样平和。只需欣赏景色,偶尔自助、助人。小五台像我的恋人,只向我展示她的楚楚动人,让我明白人世间大多数地方是平淡且美好的、应该珍惜的,为此她并不多说一句话,她让我自己悟。

4. 西台下山——关于苦难

午后从西台下山,本来以为是2650米下降到1400米,实际上山脚海拔是1297米,我少算了100米。太阳很大,而且最惨的是:快断水了。

水是从第一天傍晚1700米营地背上山的,一共2500毫升。第一晚爬坡和晚饭,大概消耗了1200毫升。第二天一直省着喝,但还是消耗的很快。从西台开始下降的时候,大概剩500毫升,到2365米鞍部喝完水的时候,大概只剩300毫升了。更糟糕的是,由于大量流汗造成电解质流失,肌肉开始有点抽搐。只好开始生吞之前泡水剩下的宝矿力粉末。浓度太大,嘴里都是苦的,而且会造成更严重的口渴。但在当时那个份儿上,也只好拆了东墙补西墙。

其实当时的状态就像后面那张背包趴在地上的照片一模一样。渴得头昏眼花,要死要活:大概2100米时喝掉了100毫升,1800米时喝了100毫升,最后的100毫升大概是在1500米处喝光的。这1350米,是一步一步的拼下来的。按上面那根蓝线,徒步速度竟然越走越快。小五台不忘在我离开的时候告诉我:苦难也是生活的常态,要坚持,否则会死得更惨。而且苦难未必是坏事——多半减肥了不是。

回顾整个徒步,非常有意思。第一天逆着上次的顺序重走老路,象征着过去的人生,好像是坐上时光机一样,让我反思,帮助我挖掘自身的能量;第二天全都是我没走过的新路,似乎预示着未来,分别用几乎相等的份量,向我展示生活美好和残酷的两面。小五台如之前81xiao所说,灵气很足。对这座大山,除了之前的欣赏,更多了一份感激。这次徒步本身,更像是一次试炼——让我摆脱低迷的状态,摆脱各种不健康的执念,更积极开放的面对自己的内心。所以重要的是这些领悟,以及我接下来的行动了。


附:徒步日志

日志是一边走一边记在手机上的,用于估算时间和距离。想事情,走得不快。不过可以辅助大家估计重装徒步的时间。海拔是通过气压计和GPS校准后换算的(为了省电,GPS仅在西台下降段开启)。所以只是大概数字,不是太准。

第1天
15:00,西金河口,进入西沟
17:50,1700米营地
18:05,离开1700米营地,开始爬升
19:30,2150米
19:55,2220米,开始下雨
20:19,2340米,开头灯
22:00,2600米,中东山脊A点
22:15,2585米,雨停了,选定营地,开始扎营。
23:40,吃完,躺下,看星星,银河和夏季大三角在头顶。还是有雨点。

第2天
4:40,早霞,开始吹颇为强劲的山谷风,东风,很冷
6:30,起床,帐篷外面就是朵大大的金莲花,还好昨晚没把它踩扁
7:57,拔营向南走
8:14,2545米,上次下山的路口
9:50,2710米,三岔营地,一大堆垃圾,风很大,不是个好营地。之后沿着2550至2675等高线横切
12:15,2650米,西台
12:40,离开西台,满身都是蜜蜂
13:25,2365米鞍部,水大概还剩300毫升,渴得要死又不敢喝,要命。
15:10,1805米平台乘凉
16:35,1300米,出山

7 thoughts on “和小五台单独聊聊

  1. fivestone says:

    (避开八卦话题)真文艺!
    (再避开八卦话题)你的GoPro评测什么时候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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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胡石榴 says:

    熊猫师兄写的真好,熊猫师兄出个书吧!名利双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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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hyac says:

    这姑娘可不能错过,下山以后联系上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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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郭胖达 says:

      呵呵,多一个山友而已,没有更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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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melody says:

    小五台真漂亮啊~找机会一定要去!(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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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Pingback: 班夫山地电影节观影感想及推荐 « Blog: 熊喵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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