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陪我堂哥逛孔庙,一看到孔庙的正殿“大成殿”就觉得眼前一亮:气场真好!当时就发了tweet感慨如下:
穿过孔庙的前殿,铺面而来的正殿竟是二重檐庑殿顶:古建最高形制!虽然太和殿也是同样的屋顶,但太和殿为成为全国形制最高的建筑,用了三重须弥座而孔庙只有一重,较矮的基座比例反而衬出屋顶之高大和易亲近。日本的仿唐建筑我记得完全没有须弥座,嗯类似。 http://flic.kr/p/aPz4Ba
图片找了一张更好的,那个大屋顶的比例让人觉得很舒服。当时虽然嘴上说的是“孔庙比太和殿看上去更高大”,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太和殿并不是一个好的设计作品。
晚上想查更多资料的动机,其实是想确认一件事情:日本人仿照唐风修建的木构,是否真的没有须弥座?——在日本逛的时候,那些神社和寺庙我留意过,都没什么底座的。一查就查出来一个超猛的:日本奈良东大寺大佛殿,世界上现存的最大的木构建筑,公元758年(唐肃宗至德三年、日本天平宝字二年)首次竣工,后多次被毁再重建。这里找到一篇比较全的资料:
……1180年,东大寺在战乱中被毁大半……1183年,东大寺重建工程由南宋工匠陈和卿主持完工。1567年……大佛殿再次被烧毁……1692年,大佛被再次修复完工……1709年,大佛殿重建工程完工,为了节省材料,规模缩小为最初的2/3。其后大佛殿虽经过明治、昭和时代的大修,但规模趋小。
现存大佛殿正面宽57.5米(7开间),侧面宽50.5米(7开间)。由于现存规模仅为最初的2/3,合理的解释应为大殿的正面宽度(开间)减少了若干,而高度,侧面宽度(开间)都没有变化。照此复原的话,大佛殿最初的正面宽度应为57.5米X1.5=86.3米,正面开间应为7*1.5=10.5,按11间算……
已经是缩水了2/3,还是世界最大,真是不可思议!
找来照片一看,东大寺大佛殿果然是没有须弥座的,只有一个大约两米的小基座,和整个建筑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既然太和殿不是世界最大的木结构建筑,那么是不是全国最大的呢?毕竟这是明清时期的政治标杆建筑,形制上至高无上啊。仔细一搜,我勒个去。太和殿甚至不是北京最大的木结构建筑。比太和殿(宽63米,高27米)大的,还有太庙享殿(宽68米,高29米)和长陵裬恩殿(宽67米,高25米)。无语。
找来几个建筑的正立面照片,去掉颜色,缩到同一个比例尺下。太和殿的猥琐一目了然。太庙享殿的屋檐的投影和最高一层须弥座几乎重合。而太和殿和其下的基础,明显是比例失调的。就好象一个大盘子上只摆了一粒小核桃,很是别扭。怪不得看到孔庙大成殿之后,我脑子里的太和殿形象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那么太和殿是怎么回事?没哪个包工头敢在这个建筑上投工减料吧?灭九族的大罪啊。求助万能的Google,原来也是历次折腾的后果:
太和殿始建于明永乐四年(1406年),建成于永乐十八年(1420年),原名奉天殿。“广三十丈,深十五丈”,即长95米,宽48米,面积达4522平方米……康熙十八年(1679年)十二月初三半夜,由于太监失误,太和殿西边御膳房失火,太和殿再次被焚毁。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至三十六年(1697年)重建。现存的太和殿即是这一次重建之后的成果,仅为原奉天殿的一半大小,所以相对原来建筑的基座较小……太和殿共有楠木立柱72根,最高的12.7米,最粗的直径1.06米。原楠木巨柱早已毁于大火,今太和殿的柱子乃是清朝重建时用松木拼接而成……
这里传递出一个重要信息:即使是太和殿这样的天字第一号工程,在清康熙时期,同样找不到合适的巨型木料作为建材,只能退而求其次——不仅建筑规模严重缩水,而且建材也只能凑合用“复合材料”。而修建于明代的太庙享殿和长陵裬恩殿,一个是宗庙另一个是陵寝,在明代显然不是最好的。可到了康熙时期,建筑材料等反而优于集全国之力修建的最高形制的太和殿。大清朝可真悲衰。
马上可以联想起的是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中对斗拱的分析。这是书中对斗拱演变历史的插图。从唐到清,斗拱的尺寸不断缩水。唐、宋、辽、金、元时期,斗拱是连接屋顶和梁、柱,传导和分散屋顶重量的主要受力构件,是结构的主要组成部分;而到明清时期,由于采用了新的结构连接屋顶和梁、柱,斗拱逐渐变得轻薄纤细,不再承载结构,退化成纯装饰性的成分。
梁思成同学在书中对比了宋《营造法式》和清《工程做法则例》,对斗拱作用的沦丧显然是大为不满的。的确,和我在天津蓟县、山西大同、朔州看到的唐代、元代、辽代建筑——独乐寺、善化寺、华严寺、崇福寺等——相比,北京这些明清木结构,显得轻浮和工于机巧。其原因很大程度上就是斗拱功能的丧失。为此,梁评价为卖弄和丧失了美德。
林徽因、梁思成,《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五卷第三期
……汾阳县大相村崇胜寺……最后为七佛殿七间,是寺内最大的建筑物,在公路上可以望见。按明万历二十年《增修崇胜寺记》碑,乃“以万历十二年动工,至正二十年落成”。无疑的这座晚明结构已替换了“大元元祐四年”的原建,在全部权衡上,这座明建尚保存着许多古代的美德;例如斗拱疏朗,出檐深远,尚表现一些雄壮气概。但各部本身,则尽雕饰之能事。外檐斗拱,上昂嘴特多,弯曲已甚; 耍头上雕饰细巧;替木两端的花纹盘缠;阑额下更有龙形的角替;且金柱内额上斗拱坐斗之剔空花,竟将荷载之集中点(主要的建筑部分),作成脆弱 的纤巧的花样;匠人弄巧,害及好建筑,以至如此,实令人怅然。虽然在雕 工上看来,这些都是精妙绝伦的技艺,可惜太不得其道,以建筑物作卖技之场,结果因小失大,这巍峨大殿,在美术上竟要永远蒙耻低头……
梁思成将斗拱功能丧失的原因归咎于美学上的堕落。的确,如果亲自见过山西北部那些雄劲的、激动人心的辽金木构,那些承接屋顶的复杂精巧的杠杆,你会对北京这些明清宫殿很无感。可真的只是堕落吗?我觉得不应低估古代工匠的审美能力。结合之前对于太和殿尺寸缩水的分析,斗拱风格的变迁似乎找到了根本原因:华北乃至全国的森林资源枯竭,既导致无法找到大型建材建造大型木结构公共建筑,也导致无法继续大量使用木材消耗量巨大的唐风斗拱。
找了一些历史地理方面的相关研究支持这一观点。自然环境的变化影响了美学的选择和可能性,梁思成只看到了现象,可能没想到原因。
郑学檬,《唐宋时期自然环境的变化对经济重心南移的影响》,《厦门大学学报》1991年04期
……黄土高原、关中盆地和华北平原是北方农业发展最早的地区,因此森林的破坏也最早。至唐宋时,这种破坏已持续了数千年之久,并已从平地扩展到丘陵山地,最终达到影响生态环境的地步。
在今陕西、宁夏及山西西部、内蒙中西部、甘肃东部这一区域内,唐宋时期由于农田开垦和远程采伐,平原和山区的森林都受到严重破坏。吕梁山原是森林茂密地区,唐时其南端森林已大为减少,主要林区已退缩至其北端。六盘山、陇山、岐山的森林唐时仍不少,但宋时六盘山的森林未见记载,陇山森林大致如旧,而岐山森林已荡然无存。关中平原唐宋时已几乎没有森林……
……今河南省境内,公元前2700年森林覆盖率为63%。南北朝末年此比率降到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本期内以砍伐熊耳、外方山以北山林为主,豫西、豫南山林尚完好。北宋末河南森林覆盖率仅为七分之一至六分之一。本期内豫北、豫中山林已消耗殆尽;伏牛山以北山林也所剩无几,以南则尚有林木,惟大别、桐柏山林木尚完好。冶铁、陶瓷等耗费巨量木材是唐宋时期的特点。估计每座铁炉的年耗林量是三百多亩山林,而烧制陶器一百三十斤则费薪百斤。金人占领河南后,因气候转寒,极不利于次生林木的恢复,森林植被每况愈下……
……今山东省境内,公元前2700年森林覆盖率为46%。秦汉时山东人稠地狭之势有增无已,森林破坏甚于邻近地区。唐宋时山东人口与垦田再度增加。北宋时京东路(略当今山东省)有耕地近二十六万顷,即使山区亦开垦殆尽,其户口居全国第五位,是人口最多的地区之一。本期内森林破坏已趋于恶化。原始森林砍伐殆尽后次生林又遭反复破坏,许多地方已出现光山裸岩。沈括说:“今齐鲁间松林尽矣,渐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太半皆童矣!”可见山东森林的破坏比他处严重。公元1700年山东森林覆盖率仅为1.3%,为全国倒数第一……
这篇论文似乎可以佐证为何唐宋成为中国古建筑中斗拱风格的拐点。路径是这样的:首先是在大量的普通民用建筑中,斗拱无大型木材可用;接下来,连皇家建筑也搞不定了。而明永乐『奉天殿』和在其原址修建的清康熙『太和殿』的体量区别,实际上是清代早中期的自然环境已经大大劣于明代的旁证。事实上在今天的华北旅行时,我几乎看不到可直接供建造殿堂柱梁的大型硬木。大部分都是次生的榆树桦树,除了寺庙和帝王陵寝附近,普通的山林里松木都难找。
继续追问:“为什么唐宋时期,森林资源被快速消耗?”今天的共识是:唐宋是中国古代文明的鼎盛时期,无论是经济、科学还是文化,都处在快速发展期。可问题是,经济上的“盛世”意味着对自然资源的掠夺和破坏。那时已出现大量高耗能工业:冶铁、陶瓷、盐业……再加上大量的木结构建筑用材。而且可以想象,几乎是涸泽而渔,完全没有环保观念,对资源的利用也没有任何控制(当然今天也好不到哪儿去),因此快速的自然环境恶化是可以预期的。
回到太和殿,正确的设计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们来看看奉天殿的复原图和太和殿的区别好了。这个奉天殿看上去可算正常了,而且能想象出其气势之恢弘。这是世界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体量最为巨大的单体木建筑,宽95米,比唐大明宫含元殿什么的,还要大得多。拿这张图和孔庙大成殿的图进行对比,嗯,感觉很到位。
目光再回到奈良东大寺的大佛殿,有意思的是,这也是经过多次重修的产物,而且今天的尺寸也是其历史尺寸的2/3而已。原尺寸是惊人的86米。啧啧。可是到18世纪最后一次重修时,也只能修到57米,开间缩小了4间。可见日本的森林资源,也是不如古代的。
另附一句题外话:搜索时,看到了奈良唐招提寺金堂的照片。老天啊,这才是唐风啊,太美了!!! @.@ 我要去看!
好吧,貌似一时半会儿去不了奈良。取一张2009年10月我在大同善化寺山门画的速写结尾。和唐招提寺金堂类似,这座从未重修过的金代建筑也是庑殿顶。注意屋顶的坡并不是平的,而是有一个折线。这些细节不动手画根本看不出来。唔,越发期待去五台山佛光寺和南禅寺的建筑朝圣之旅了——传说中的“唐风扑面”,想想就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