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时读《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黄仁宇大赞《史记》文辞生动、思想活跃不羁,“带着浪漫主义和个人主义作风”,而另几个朋友的推荐语是——chalet同学:“非帝王将相列传,多在卷119后,皆有大名鼎鼎的刺客列传之风,或缓或急,写实和魔幻交错,人物活色生香雀跃如生,而行文简洁有瞬息万变感,兼各地风土,最宜为无聊繁琐沉重苦工小憩”;Manna同学:“《史记·孔子世家》可看到一个可敬可亲孔子。对我来说,他真实得像一个远方的老师和朋友,严厉又温和。”
于是从3月4日开始读《史记》,这篇blog会随着我的阅读过程不断更新,呵呵,好厚一本书啊。慢慢来。
4月12日,卷一百十五《朝鲜列传》
去朝鲜踩了踩,所以趁热打铁读这篇。
在中国历史上,朝鲜是个奇异的所在。历代君王平定中原之后,似乎总要拿半岛开涮,组织各几十万大军去“伐高丽”。例如隋炀帝、唐太宗等等。隋炀帝三次伐高丽,直接导致了亡国;蒙元皇帝,从窝阔台到忽必烈,甚至九次讨伐朝鲜半岛,整整42年战争,才让高丽屈服,朝鲜半岛沦为元帝国的征东行省。在帝国的朝贡体系中,朝鲜似乎总扮演着不怎么安分的角色。
不过在先秦历史中,朝鲜很低调。直到本文所述的故事: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年),朝鲜王右渠不服从汉帝国的朝贡体系,于是汉武帝招募了一群犯人去攻打之。此役由于将军杨仆和荀彘不合、争功而混乱不堪。直到第二年夏天,朝鲜王国内部内讧,右渠被杀,朝鲜都城王险城(今日之平壤)才被汉军攻陷。汉帝国在朝鲜半岛北部置汉四郡:乐浪郡、玄菟郡、真番郡及临屯郡。之后直到西晋被高句丽逆袭,中原王朝统治该地区四百多年。
本篇多次提到“浿水”(音:pei4),一开始想当然的以为就是鸭绿江。查了一下wikipedia,好像很复杂的样子:
中国史书中东北的一条河,很长一段时期为中央政权与朝鲜半岛政权的分界线,不过这些浿水所指的并不是同一条河流。
前秦时代的浿水,为今之鸭绿江,燕国与箕子朝鲜以浿水为界。
汉魏时代之浿水,为今之清川江(一说是今鸭绿江)。西汉典籍《史记·卷115·朝鲜列传》:“自始全燕时,当略属直番、朝鲜,汉兴,为其远难守,复修辽东故塞,至浿水为界。”
隋唐时代之浿水,即今朝鲜平安道之大同江,唐以及后来的渤海国与新罗以此浿水为界。
《史记》中的浿水应该指清川江。通过查看地图,很容易看出来:从先秦到隋唐,伴随着中原帝国的扩张,朝鲜半岛政权和中国的边界逐渐后退,从鸭绿江、清川江直到大同江。不过现在又回到先秦时的界线了。
于是翻了《中国历史地图集》,发现朝鲜半岛政权(高丽、高句丽、新罗……)的北界还真是变幻莫测——中原帝国衰弱时(例如南北朝),它的北界可能抵达北纬45度,松花江嫩江流域;中原帝国强大时(例如西汉、唐、元),它的北界被压缩至北纬38度甚至更南。今天的中国和朝鲜,大致沿着鸭绿江 – 长白山 – 图们江划界。这条边界大概是在明朝稳定下来的。
好吧,太罗嗦了,不写了。地图考据瘾又上来了。 :P
3月8日,卷一百十《匈奴列传》
大概是一直对民族志感兴趣,选了这篇来读。
匈奴列传主要是讲了匈奴民族和中原之间自夏商开始的千年恩怨。对匈奴的社会结构、官制、民俗、法律等也有介绍。没看出他们的宗教信仰,佛教当时还没进来吧。太史公一开篇就指出匈奴南侵的动力是年景不济时的生存压力『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和当代对草原民族入侵动力的结论差不多,看得很透。
匈奴冒顿单于是统一匈奴各部、吞并西域各小国、建立了自辽东、经蒙古草原和大漠、直至葱岭(帕米尔)的匈奴帝国的元首,所以对他着笔墨颇多。比如他篡位的段子,把部下如此这般训练成一群狼,太夸张了:
……单于有太子名冒顿。後有所爱阏氏,生少子,而单于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使冒顿质於月氏【质:当人质;月氏:月氏国】。冒顿既质於月氏,而头曼【头曼:单于的名字】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善马,骑之亡归。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冒顿乃作为鸣镝【鸣镝:能发声的响箭】,习勒其骑射,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行猎鸟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者,辄斩之。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其善马,左用品右或不敢射者,冒顿立斩不射善马者。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冒顿又复斩之。居顷之,冒顿出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於是冒顿知其左右皆可用。从其父单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杀单于头曼,遂尽诛其後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冒顿自立为单于……
据tra模,统万城的修筑过程有类似的故事,也是匈奴人,我服了:
……据史料记载:筑(统万)城的土都经过蒸熟。筑成后用铁锥刺土法检验其硬度,凡刺进一寸,便杀筑者;凡刺不进去便杀刺者。城坚硬可以磨刀斧……在筑城过程中至少杀民工、匠人数千人……
冒顿好像还曾经把刘邦围困在今大同附近的一座山上。此役的主战场之一是我曾经逛过的广武古城外的那些汉墓……于是汉朝怕了他们,开始搞和亲。至文帝、景帝时期,汉朝和匈奴的关系上,匈奴占着上风,态度相当骄傲——这和后来的朝贡体系可不一样。汉朝给匈奴的公文的开头是“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匈奴给汉朝的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但匈奴方似乎总是出尔反尔,不断撕毁和亲的盟约进攻汉朝。而每次缔结新的盟约,总是以汉朝赔偿更多的财物收场。可以想象那些和亲的贵族女子,还真是挺惨的。
到武帝时期就完全不同了,形势完全扭了过来,史记上用大量的篇幅介绍了汉朝政府军对匈奴的战争,这段历史比较广为人知,也就不多说。
有意思的是最后一段,太史公提到“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襃,忌讳之辞也”,也就是说匈奴的问题,在当时也是一个禁忌话题,大多数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都不能直言。话说太史公受刑跟匈奴战争有直接关系,而且就是因为他的直谏。他发这通议论,也是含着切肤之痛吧?
3月7日,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
这篇讲的是商业,虽然摆在《史记》的最后一卷,但是写得很精彩,推荐。从这篇来看,太史公的眼界和思维确实领先于时代。
列传的开篇就批评老子的“老死不相往来”的治国理念『輓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然后提到『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也就是说,最佳策略是“因之”,大概是顺其自然生长、反对政府干预经济的意思;最下等的策略是国家与民争利——这,自由市场经济么?好赞啊。
接下来一段,指出商人和农夫、伐木人、工匠一样,人尽其能,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求:『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徵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而商业的价格涨落,自然而然的平衡了供给和需求:『故物贱之徵贵,贵之徵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崇本抑末是自先秦以来中国社会的惯性思维。商鞅的军事化集权治国,大搞军令型计划经济,自由商人对集权没有存在的必要;至秦汉,商业一直受压制;而司马迁同时代,受武帝器重的儒生董仲舒,同样是崇本抑末爱好者,跟西方的重商主义正好是反着来的。太史公对商业完全没有成见,反倒是大力褒扬之,这大概是少数清醒的人之一吧?
后面就开始举例了,著名商人们:
1. 勾践的谋士计然,对于农业的丰歉和政府税收、物价、供给的关系的分析,以此作为治国策略。
2. 范蠡,用计然的治国之策发家致富,『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落了『富好行其德』的好名声;
3. 子贡,孔子背后的CFO,孔子扬名的幕后英雄;
4. 几个大商人:周人白圭,这人很像浙江人,有眼光,肯吃苦的商人;鲁国的猗顿,白手起家的大盐商;邯郸人郭纵,钢铁大亨;
5. 战国时的红顶商人乌氏倮,大牧场主,把牲畜卖了换成珍宝,进贡各国国君,而后得到十倍的厚礼回馈,被秦始皇与封君同列。
再往后一段是分地区的经济地理,很赞!分别详细叙述了关中、巴蜀、天水、陇西、中原、三晋、蓟、辽东、齐鲁、楚越(包括了长江下游和珠江流域)的交通、物产、民风民俗、地力、经济状况等等。能够解读的信息极多。比如能够看出当时的经济中心尚未南迁至长江流域,『楚越之地,地广人希……火耕而水耨……无积聚而多贫』,等等。太史公是个地理决定论者,比如他总结南楚(大致是今天的江西和湖南)地区的人民『好辞,巧说少信』。看上去好玩得很。
最后一段是太史公大讲致富经,还有商业道德什么的,hoho,还有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的很多神人。比如好玩的是有很多靠冶铁发大财的人,例如临邛(好象是今天的四川邛崃市)的卓氏(赵国俘虏)和程郑(山东俘虏),宛县孔氏,富比君王~~可以看出当时的战争和工业生产对铁制兵器和农具的需求之大……当然现在,钢铁大亨们也一样一样的富。
这篇可读性非常好,信息量很大,文字也流畅,结构也是一环扣一环的,尤其那些故事和风物的叙述,栩栩如生的,太感人了。力荐之。
3月5日,卷十二《孝武本纪》
很好奇太史公怎样写他的“君上”,汉武帝刘彻,一个老谋深算、脾气暴躁、穷兵黩武的战争狂人,某种程度上也是太史公的仇人(司马迁被XX过)。
最初看得莫名其妙,因为满版都是武帝祭祀、封禅、方术、求仙之类神神鬼鬼的故事。对于武帝取河朔、置河西四郡、通西域之类功业居然只字未提。后来考据了一下,才知道是后人截取《史记?封禅书》并在开头补写六十字而成,以补所缺的《史记?今上本纪》,而《孝武本纪》也是后人改的,司马迁要避讳也,只能称今上。
虽然看不出太史公有什么直接的不满,只是以恐怖的篇幅堆砌材料,但一个神叨叨的武帝形象还是能看出来的。而最后,武帝也厌倦了——『天子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然终羁縻弗绝,冀遇其真。自此之後,方士言祠神者弥众,然其效可睹矣。』
可以想象司马迁对汉武帝军国主义治国的批评。据说武帝亲自读过真正的《今上本纪》,大怒,所以这部分被他给毁了吧。话说,武帝时期的历史那么精彩,同时期写作的《史记》的“当代史”部分被湮没,挺可惜的。
3月4日,卷一百一十六《西南夷列传》
很赞的历史地理资料。描述了夜郎(川南和贵州)、滇(云南)、邛(安宁河谷)、厓駹(岷江河谷)等环绕巴蜀的小国。
最有趣的是秦修“五尺道”(川滇官道,和关中的秦驰道一样,都是“国道”,只是窄得很)和汉武帝辟“蜀身毒道”的段子——身毒即印度,梵文读作Sindhu(h在南亚的发音系统里发吐气轻声),这条道就是南方丝绸之路。
汉朝时滇国的国王是楚庄王的弟弟庄蹻的后代。汉武帝一路打过去,灭了其他小国,就是对这楚国之后青睐照顾有加。于是太史公对楚国贵族的官运大发感慨。想起了后来的南绍、吴三桂、以及民国时的云南军阀,相对封闭的云南真是个容易割据称王自成体系的地方。